《簡單構成》—基本繪畫課程的小敘事
文/陳貺怡
巴黎第十大學當代藝術史博士/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系所專任教授/美術學院院長
林宏信曾經非常喜愛繪製以眾多人物構成、尺幅壯闊且構圖複雜的宏大敘事,但從2019年的個展《隻字片語》之後,他轉往「小敘事」(petits récits),並且幾乎不再畫人物。這並不意味著他失卻了雄心,也不意味著出現了創作脈絡的斷裂。其實,他一直以來創作的最大來源都是唾手可得的日常生活,重要的是如何將日常生活所思所得透過巧妙手法轉化為繪畫作品。十幾年前,在長達十五年收入頗豐但也容易令人迷失的廣告設計生涯之後,他順從自己內心的呼喚,毅然決然轉換身分成為專職藝術家,從2010年開始創造出使他聲名鵲起的《晃遊者(Flâneur)》系列畫作,取材自華特·班雅明(Walter Benjamin, 1892-1940)的著作《波特萊爾—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》:晃遊者絕望的抵抗著「狂熱的物質生產節奏」,但卻有著產生自移情作用的「戀物癖」,因為他是「被波特萊爾遺棄在人群中的人,與商品的處境有相同之處。」晃遊者生存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,意識到生產制度強加給他的生活方式,使他的人和他的勞力都無可逆轉的商品化。而明顯將自己代入晃遊者角色的林宏信,則是在消磨時光並陶醉其中之外,透過繪畫來反映這個資本主義世界並試圖保持清醒,因此這種「戀物癖」繼「人物」之後轉化於「靜物」,顯得完全自然且合乎晃遊的邏輯。當了藝術家之後,近幾年來他也在學校裡培育年輕人,又有了一個藝術教師的新身分,因此經常在課與課、教與學、教與創作、教與生活的流轉銜接與反思辨證中受到此新生活型態的啟發。過去他只需要思考如何繪畫,如今他還必須思考如何教繪畫、如何透過教繪畫來思考何謂繪畫以及如何繪畫?或者正相反,以繪畫來思考何謂繪畫以及我們如何教繪畫?
其實從他前一個個展《隻字片語》中,我們已經見識了他如何透過生活中看似無足輕重,甚至也毫不相關的片段,如月亮、玉米田、外套、鴿子、椅子、貓、裸女、禮物袋等,暗示了「符號-物件」彼此之間若隱若現的關聯。而展名「隻字片語」更暗示了空缺與斷裂,也醞釀了懸疑與遲延。這一次的展覽《簡單構成》,則更劇力萬鈞的表達了他教學與創作所面對的挑戰:如何以簡單的方式說明何謂繪畫?首先,主題必須非常簡單:以作為教師唾手可得的紙張,折成類似飛機等摺紙書中示範的造形,或以黏土揉捏而成類似山或石的風景元素。內容非常簡單:一位藝術教師的「基本繪畫課」被不尋常地展現在觀眾眼前。形式非常簡單:這些簡單元素被簡單的依點、線、面、形、色、空間、結構、動態、張力、肌理、筆觸、層次等造形法則被「簡單構成」一幅畫。
不過看似簡單的「簡單構成」仍有其不簡單之處:這些手工製成的簡單「靜物」,被以商業攝影的方式加以棚拍,拍攝時刻意透過打光與場景安排去模擬虛擬影像的效果,再加以合成、修圖、重構後,加上在虛擬空間中浮動的線條與色塊,最後再將構圖完成的數位影像以油彩手繪於畫布或木板等載體上,製造成繪畫,當然手繪時仍免不了微調、修改與重構。如此往復於手繪與電繪之間的過程,曾被筆者戲稱為「人機合體」的狀態。而這種以真實模仿虛擬,再將虛擬還原成現實的複雜過程,徹底顛覆了藝術再現的法則:畫家先在現實中進行簡單的雕塑再現,然後在棚拍中模擬電腦程式語彙,製造出模擬當代觀眾日常視覺感官經驗而虛構出來的場景,接著將此場景的再現進行數位變造,最後將結合真實再現與虛擬變造的數位圖像全數以繪畫再現,至於貼上電繡則是不折不扣的實體。對觀眾而言,林宏信的作品因此成了一場無止盡的虛實莫辨的感官與意識的考驗:何處是虛擬?何處是真實?何時虛擬終止、現實開始?何時虛擬又開始、現實復終止?若欲解讀此畫作的意義,觀眾也同樣會被捲進一場布希亞式的思辨中,何為符旨?何為符徵?二者的關係是什麼?例如那畫面中的飛機指向的究竟是真實的飛機、飛機的摺紙、飛機的廣告、飛機的繪畫?還是根本不是飛機,只是一個僅存在於視覺經驗中的空洞符號,抑或只是一些形與一些色的構成?而且其中還混雜了純手繪的畫作如〈簡單構成XV〉。這一系列的畫作中,除了各種擺盪在二度、三度的空間暗示之外,甚至還包括了拼貼上去的實體膠帶、被誤以為是色彩配置標示圖,或被作者認為是「象徵身分的徽章」的電繡布條,更增加了觀眾區辨虛擬與真實時的懸疑程度。
只能說林宏信的畫作是一種以簡單造形構成的複雜敘事,他以慣用的敘事手法從日常生活中萃取元素,再以視覺傳達的方式處理,使繪畫出來的場景呈現一種既夢幻又真實的「脫節」(décaler)效果,並因人而異的發送著為數眾多且彼此較量的訊息。而作品中數位影像與繪畫邊界的挪移、廣告設計與繪畫門類的混淆,很可能正是在今日思索繪畫與教導繪畫的最佳立場與戰場。簡單的目的絕對不是為了少說或不說,反而是能言簡意賅地說更多,是為了以更簡潔的手法來回應那些一點都不簡單的當代議題:活在資本主義比「發達資本主義時代」更發達的時代的我們,如何生活並保持清醒?在比任何時代都更無法避免虛擬的數位時代,如何識破何為真實何為擬仿?在高科技塑造出的後人類世代裡,人工智慧與機器如何取代人類,而人手繪製又如何抵抗機器擬造之蠶食鯨吞?然後,如何在「大敘事」(metanarratives)崩解之後以小敘事來取得部分認同與短暫協議?
畢卡索在1973年過世時,人們才知道他把人生最後的20年拿來解構藝術史上的大敘事,將〈草地上的野餐〉、〈宮女〉等經典之作變成無以數計、千變萬化的關於繪畫的小敘事,他創造了「繪畫的繪畫」,將最繪畫的繪畫依據點、線、面、形、色彩、空間、結構、動態、張力、肌理、筆觸、層次等造形原則重構,他給世人示範了好幾堂畢卡索的繪畫課。捷克梅蒂在晚年時不斷的琢磨肖像畫,反覆的畫身邊的友人,不再踏出工作室一步,他向世人揭示了如何透過肖像畫肖像出人類二戰後的生活處境。他們的繪畫均透漏出藝術史從偉大的歷史主題朝向「軼事」(anecdote)的轉向,並且就像藝術社會學家Nathalie Heinich(1955- )所言,軼事可以作為一種方法,因為「在既不吸引人也難以構成故事的常態與理所當然的連續性中,任何軼事都揭示了一個突出的時刻。要與軼事有所關聯,就必須背離世界的常態,拴住期待,體驗生活中的意外,即使是在很微小的程度上。」換言之,軼事指向例外,它並非代表性的(représentatif ),而是徵候的(symptomatique);但它也並不在生活以外,反而標示了生活中某個可以說故事的契機。林宏信在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中隨手拈來,透過《簡單構成》展示他的繪畫課程,明示了他持續離開大敘事的意願:以生活為戰場,以片段為自述,以軼事為方法,建立了為數眾多的關於他如何教導繪畫的小敘事,藉以在複雜多元的當代情境中回應「何謂繪畫」這個基本繪畫課程的基本提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