數位時代裡的孤獨迴旋曲
文︱郭怡孜(典藏投資、今藝術資深編輯)
繁華市區的不安全感本身把城市居民完全關進那種捉摸不透的、極其恐怖的狀態中。在那種狀態下,他為變得孤獨的原野感到不適,而不得不在心中接受那些城市建築學的怪胎。
—班雅明.《單行道》.〈全景幻燈〉
在虛實交錯的時空裡,表情冷酷的男女有著蒼白的臉龐,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。他們的頭髮與身體只有形狀而沒有量感,臉龐又如此地活生生,散發出一種異化的氛圍,仿若人類生活在數位化的時代中,自身也隨著產生了變異。而當一切都可能改變,不變的,是內心溫熱的情感,是讓人生之所以歡樂與痛苦的七情六慾。
遊走於城市之中,林宏信以一種既融入又抽離的姿態觀照自身,也觀察著他人。他將當代人們的生存狀態轉化成冷酷異境裡的片斷寓言,畫面中並存著繁複與簡練兩個極端的表現手法,挑戰觀眾的視覺經驗與認知習慣。理性而冷靜的構圖裡,映射出冷冽的色彩,一切如此乾淨而簡潔,我們卻在其中感受到隱然的情緒波動,一種不被言明卻深刻的張力。於是我們領略到,林宏信筆下看似科幻小說場景的畫面裡,講訴的,其實正是我們內在的心理狀態。
細火慢熬終成章
林宏信畫筆下的男女有著近乎相片般真實的臉龐,結合簡潔而平面化的圖像元素,乍看之下有如影像後製的成果,卻仍帶有繪畫的手感與溫度。面對他的作品,我們先是感受到寫實與平面、擬真與虛假共存於同一畫面所產生的衝突美感,接著,我們驚異於藝術家高超的寫實功力。擁有極為細膩且精準的感知能力,透過畫筆捕捉物象之於林宏信,從來都不是最困難的事,這樣的才華讓他在學院裡顯得特別突出而備受讚賞,卻也成為他在藝術修煉這條道路上,最為在意而亟欲突破的瓶頸。年輕的林宏信非常清楚,寫實繪畫在追求完美的表現手法之餘,題材容易變得重複因循而了無新意,那時的他深深覺得「寫實很無趣」,而陷入了「技巧在那裡,卻苦於不知道要畫什麼」的窘境。退伍之後,林宏信即從事廣告設計的工作,在競爭激烈的行業中表現出色,伴隨而來的是寬裕許多的經濟條件。服役加上工作,有整整5年的時間沒有碰過油畫顏料,他並不特別覺得可惜,笑著說:「那些都太老梗,忘掉也罷。」然而這並不表示他失去了創作欲望,相反地,林宏信心中對創作的渴望愈來愈強烈。終於,在24歲那年重回校園,白天工作,下班後到台灣藝術大學美術系進修,他玩影像、做裝置、嘗試很多和繪畫無關的創作,就是不碰畫筆,逃避著「寫實畫家」的標籤,因為他知道,高超技法所帶來的獎項和掌聲,並不能填補他心中對藝術的渴求。
也是在那段時間,林宏信在台北當代美術館的「大開眼界:蓋瑞.希爾(Gary Hill)錄像作品選集」一展中,看到了《高桅帆船》(Tall Ships,1992)這件經典之作。那是一個黑暗的長廊,感應器被進入其中的觀者觸動,遂啟動對應的動態人像投影裝置。林宏信在長廊盡頭看到一個人遠遠地走過來,當這個人的影像終於來到他的面前而與之凝望,林宏信被震懾住了,「那是一種影像的震撼,」他如此回憶:「那時我心裡想,好的藝術,就是要有這樣的震撼力和張力。」
《高桅帆船》帶給觀者的壓力,在於Gary Hill讓觀者處於被另一個人近距離直接觀看的位置,即使對方只是虛擬影像,仍然令人們感受到自己是曝露在對方眼前被徹底觀看著,因而不得不在心理上審視自己。而面對真實的自己,往往是人們最害怕的事情。對於林宏信而言,內心最害怕的,莫過於被寫實繪畫的框架限制住,成為空有技法卻走不出自我風格的畫匠。
而真相是,林宏信的確擁有出色的寫實能力,繪畫,依然是他最衷情的創作方式。嘗試過各種形式的創作,讓林宏信開拓眼界也豐富了藝術深度,即便從事廣告設計十餘年來每日與影像為伍,他心底還是明白,油畫的層次與厚度、以及透過筆刷傳遞出來的溫度與手感,是無法被影像或是任何其它媒材所取代的。2003年,林宏信著手構思畫草圖,直到2008年,才正式在畫布上開始創作。繞了一大圈,最後還是選擇回到繪畫,只是這次他透過犀利的社會觀察,將札實的寫實技法與豐富的影像經驗並置融合,樹立了個人鮮明的藝術語彙。
思考 關於網路世代
從2011年在台灣藝術大學發表的「晃遊者」,到今年於尊彩藝術中心的個展「迴身之地」,林宏信持續關注當今高度城市化且數位化的社會之中,人們的生存樣貌與心理狀態。二十世紀上半葉,城市發展伴隨資本主義而來,作為一位知識份子,班雅明(Walter Benjamin,1892-1940)提出「Flâneur」的概念,藉著於城市之中觀察與紀錄,進而理解、參與、對抗、並且描繪城市現象與人群,在城市裡尋找自身定位並進行文化實踐。林宏信挪用班雅明筆下的「Flâneur」,稱之為「晃遊者」,站在一個親暱又疏離的臨界點上,觀察自己以及自己所處的社會結構。文化,是晃遊者心之所繫,晃遊者依存於人群和人群所構築出來的社會之中,卻又不屬於人群。班雅明時代的晃遊者在城市中探索、觀察與思考;而在我們生活的當下,晃遊者的行跡早已經逸出了實體界限,漫延到虛擬的網路世界裡。如同林宏信在作品《MAP-I》與《MAP-II》裡的自我投射,我們忙於接收超量而繁雜的資訊,忙於無止盡的選擇與過濾,思緒處於不斷變動的狀態,在有如城市地圖般的數位路徑裡,迷走暈眩。
多年來身處於資訊密集、競爭激烈的廣告業,讓林宏信不斷接觸資本社會中最新最快的訊息,也看盡現實社會的人性百態,比許多藝術家累積了更為切身而現實的社會經驗,使得他的畫作少了強說愁的做作,多了深刻理解人性之後的同情與練達。於是,在《城市盤旋》一作裡,林宏信化身為城市旅人,以各種異想姿態行走於城市之中,他們以奇異而帶點幽默的行徑介入城市生活,雖然處於同一個空間,卻以一種相忘於江湖互不相干的態度遊走,共同為堅硬而冷漠的城市注入無限想像。
潛藏的情緒波動
林宏信畫中的人物總是刷白著臉龐,掩蓋了真實皮膚的顏色和溫度,淡化了個人的長相特徵,他說:「就像日本能劇演員將臉塗白或戴上面具一樣,他們遮蓋自己的表情和個性,專注於演出劇中角色。」林宏信畫中人物是藝術家的自我投射,也匿名演繹著世間男女的內在心緒,他說:「我讓模特兒刷白臉,也是讓他們演出別人的意思。」在構圖上,林宏信採取減法,減去多餘的細節,也削去過於浮誇的表情,在不過分外露的表情底下,內在情緒的起伏狀態,反而更加突顯而具有張力。如同《迴身之地-I》一作中,男子雙手環包於膝上,維持著半是無助半是自我保護的姿態,那畫面真切而直接地牽動我們的情緒,勾起了我們似曾相視的心理經驗。畫中男子雙手艷紅如血,似乎經歷了生命的無數蒼桑與勞動,他蹲踞在高處跳板的末端,腳底是深邃翻騰的惡水,而那跳板因為重量而向下彎曲,我們可以想像,只要男子微微一動,試圖站起迴身,更極有可能失去平衡而墜落,即使他成功地站起、轉身、並走回跳板的起點,等待在那裡的並非堅實的平台,而是兩道不具實體感的曲線,彷彿一踏上就會踩空。要冒著墜落的風險轉身呢?還是索性往下跳入那深不見底的水中?或是繼續待在跳板的末端?背上那對看似脆弱的翅膀,或可帶他飛離?在事件發生的前一刻,畫中男子孤獨地面對困境,陰影底下的雙眼隱含落寞。行走在這世界,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故事,但其實我們對於《迴身之地-I》所傳遞情緒並不陌生,生命中總有這樣的時刻,我們前無出口、也無路可退,無論他人關不關心,最終還是只有自己才能決定下一步,並且為自己的選擇負責。
晃遊於城市之中,林宏信也觀察並描繪人性的矛盾。例如《夜的女王》裡,女孩的領口飾有歐洲舊時皇族的縐折襞襟,髮際別著羽飾,高傲而自信地睨視觀者,她自認高貴,但以白紙折出的襞襟卻透露出虛假,使她的高傲顯得可笑而脆弱。而對話框外形的系列畫作,是藝術家對現代生活狀態的奇想,充滿令人莞爾的黑色幽默。《明天的花火》畫中,靈光自女子頭上冒出,卻無奈地被不知從何而來的蓮蓬頭澆熄;《巴別塔》對所謂的進步提出質疑,當人們將樓房愈建愈高,這一切的努力與追求,會不會到頭來變成沉重的桎梏?
林宏信遊走於影像特質與繪畫手感之間,以屬於當代的圖像語彙,闡述關於這個世代的社會樣貌,映照數位化生活的存在,在冷調色彩與異化構圖之中,保留了人性的溫度。他探索自己的內在欲求,也混跡於人群之中觀照當代社會裡的人性百態。他在畫布上構築而出的種種奇想,提供了自現實世界暫時遁脫的出口,反應出著實體與虛擬交錯的當代生活裡,人們內心的矛盾、瀟灑、孤獨、堅強,以及潛藏於心底,那不變的溫柔。